2024年3月,在安徽省宿州市红线团婚恋中心,34岁的本地人李尧相中了一位21岁的云南女孩,对方身材高挑,容貌尚可。按照这家婚恋中心的要求,李尧需准备好26万元的彩礼钱,才能将女方带回家。
李尧称,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是婚恋中心设下的骗局。女孩无意与他婚恋,而是被安排到男方家里象征性地生活一段时间,再借故离开。
宿州市公安局埇桥分局近期发布消息称,自2024年5月开始,该局多个派出所陆续接到数名受害人报警,称在宿州市红线团婚恋中心遭遇婚骗。11月初,埇桥警方侦破这起特大跨省组织婚姻诈骗案,抓获74人,涉案金额超千万。
见面、交钱、闪婚
“红线团”是一家全国连锁的婚恋服务机构,2006年12月创办,其定位主要面向中小城市客户,在河南、四川、江苏、山东、贵州等地均有“红线团”婚恋公司。
宿州市红线团婚恋中心(以下简称宿州红线团)作为其中一家加盟商,店址位于宿州火车站附近。南方周末记者并未查到该机构的工商登记信息,多位受害人称,其老板为段某某。
宿州红线团的相亲流程是固定的。李尧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适婚小伙在首次缴纳3万元的服务费后,便可作为会员到红线团办公室与女孩见面。见面的女孩不固定,看当时在办公室有哪些女孩,可逐一到聊天室见面。如果全流程服务,从和女孩见面到结婚,红线团要收取30万元。
宿州市多家婚介服务公司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宿州各县区收取的彩礼不同,城区的彩礼大多在10万-20万之间,部分乡镇也存在30万元以上的高额彩礼,具体金额看女双方的家庭条件。由于当地男多女少,有的适龄男性也会找云南偏远地区的媳妇,彩礼很高。
李尧未能凑够彩礼钱,首次相中的云南女孩一周后不再同意,这桩婚事随即告吹。2024年4月3日,李尧再次相中一个云南彝族女孩,身份证上的年龄看起来很小。“18周岁都没有”,李尧一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随即改口称已满18岁。
他对女孩的许多情况都不太清楚,不知道其受教育程度、是否有过婚姻等。这次李尧还是没能凑够30万元,只好先交付14万元,剩下的晚些再给。
那天,李尧签的一份合同为《跨省婚姻介绍服务合同》,甲乙双方分别是李尧和宿州红线团婚恋中心,合同规定乙方服务时间为两年,明确了甲、乙双方权利和义务,还特别提到“可以委托本婚恋中心专业律师为申请人做律师见证”。
另一份是李尧和女方签订的《婚后承诺书》,其中提到“禁止乙方以结婚为目的哄骗欺骗、诈骗等行为的存在。若两年内乙方逃婚将无条件退还礼金,并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这一承诺不仅体现在书面上,宿州红线团还要求李尧和相亲女孩拍摄了一段视频。视频里,李尧端着装有十余万元现金的托盘,递给女孩。“叫老婆”,宿州红线团的工作人员在一旁指引,并现场询问女方“请问你是否有哄骗、诈骗、欺骗这些行为”,女方答没有。工作人员再问“如果有这些行为,不但要退还男方的礼金,还要负担相应的民事责任和刑事责任,这个你可知道”,女方答知道。现场还有女方的介绍人、李尧的父亲作为见证者。
这一仪式以后,李尧更加坚定这是合规的婚介所。他形容宿州红线团的办公室挂着“人间月老在身边”“百年好合”等锦旗,看起来颇有恋爱结婚的氛围,一切都显得很真实。
但在当地其他婚介公司负责人看来,这样的形式并不常见。砀山县一家婚介公司负责人称,婚介公司都按规定收取服务费,彩礼给到女方手上;萧县某婚介公司负责人则表示,他们只在婚姻介绍中起到消息传递作用,不会介入彩礼分配。
同样签下合同的还有魏庆云26岁的儿子,2024年4月,他们特地从安徽铜陵赶来。抵达宿州当天,魏庆云便交付了3万元定金。次日双方再见面时,魏庆云又转账28万元作为彩礼。魏庆云称,这些资金都是分批转给红线团公司,而非女方。
魏庆云的儿子签署的《婚后承诺书》内容与李尧的基本一致,仅“逃婚后无条件退还礼金”的有效期从两年改为一年。
逃婚还是回娘家
李尧形容相亲带回来的云南女孩 “古灵精怪、爱玩”,在他家居住的半个月里,她沉迷于看剧、睡觉、玩游戏,常常半夜三四点还未睡觉,白天则是中午才醒。19天后,女孩提出回家过泼水节,且拒绝李尧陪同。
李尧父母认为女孩不靠谱,便向宿州红线团提出能否换人。宿州红线团再次推荐了一位云南女孩,18岁。半个月后,李尧向宿州红线团补交了尾款10万元。
但没想到,这个女孩和上次的一样,以各种理由离开李尧住所。她先是提出到深圳看望在那儿打工的父母,回来后又以爷爷生病为由,再次要求回云南。李尧答应了,没有跟随,女孩离开后再也没回来。
陈桦的哥哥早在2022年就有过类似遭遇。当时,陈桦的父母通过做媒人的亲戚得知宿州红线团,领着儿子前来,与女方见面后很是满意。陈桦家人交了1万元定金,第二天上午再交26万元彩礼钱,下午,陈桦哥哥和女方领证结婚。“他们(父母)觉得有结婚证就放心了”,陈桦称,家人对女孩完全不了解,不知道她家在哪儿,也没有和对方父母见过。她和亲戚都有所怀疑,却无法说服哥哥和父母。
陈桦的哥哥与女方领证后一周,女方便称父亲患癌,需要赶紧回家看看。陈桦父母一听情况严重,便提出一块去看看,毕竟结婚以来一直没有跟亲家来往。
没想到女方强烈反对,坚持独自离开。离家后,陈桦哥哥给她打电话,女方不接。陈桦家人找到老板段某某,“他们三言两语就把我们打发走了”。
女孩后来多次离开,几天后又再回来。陈桦哥哥和家人提出离婚,“因为她不是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她三天两头不着家”。陈桦父母几次找宿州红线团要说法,段某某当着陈桦父母的面给女孩打电话。陈桦父母见其已经帮忙协调,便离开了。
最后一次女方离开,长时间不回来以后,陈桦一家到派出所报警。陈桦称,派出所民警得知两人领过结婚证,认为是合法夫妻,给彩礼是正常流程。
直至2024年多人报案,段某某被采取强制措施后,陈桦家人到派出所重新做了笔录。
“这确实是个现实的难题。只有一单报案时,比较难区分是普通的婚姻家庭纠纷还是刑事诈骗案件,无法辨析是因为感情不和女方回娘家还是诈骗完成要逃跑。”广东广强律师事务所律师刘纯认为,婚恋类诈骗案件一般是发生了多起、受害者众多、多人报案之后引起公安机关的注意,从而被侦破。
涉及74人的行骗网络
与陈桦一家的做法不同,魏庆云和李尧都选择私下与宿州红线团沟通,要回一部分彩礼钱。
李尧称,女孩逃回云南后,他便多次联系段某某,对方称其正在云南,让李尧到云南见面。李尧在江苏打工,没法过去,只好在电话里沟通协商,最终通过熟人关系要回15万元。
“他们根据时间长短退钱的。”魏庆云称,相亲女孩只在他家里呆了十几天,因此退回的钱要多些,拿回15万。宿州当地另有一家人被同一个女孩骗婚,得知魏庆云的情况,发现行骗手段一致,便告知魏庆云可去找律师帮忙。
协助魏庆云和宿州红线团交涉的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宿州红线团专门聘请了法律顾问,拟写《跨省婚姻介绍服务合同》等文书,并处理相关纠纷问题。他前去交涉时,对方否认婚恋诈骗,而是称自己想要帮助本地未婚青年解决婚恋问题,才从云南找到待嫁女性前来相亲。
上述律师表示,他当面警告宿州红线团的做法属于违法行为,可能面临法律责任,但另一方面,他从当事人的角度考虑,双方确实领证结婚,难以厘清对方是否诈骗。如果通过法院起诉追回彩礼钱,将会费时费力,不如直接协商,追回部分即可。
该律师称自己多次前往宿州红线团办公室与段某某及其法律顾问沟通,逐渐发现这是成熟的骗局,办公室里有财务会计、法务等不同的工作人员,在宿州各个县区均有联络点,彼此串通。
这在警方的通告中得到印证。根据埇桥警方的通告,段某某通过云南的婚介所和媒人寻找当地的年轻女子,宣称只要愿意来安徽相亲,再到男方家象征性地短暂生活一段时间后,就可以获得几万元不等的报酬。之后如果不想在安徽生活,可以借故离开。
如果受害人要报警,段某某为了息事宁人,不把事情闹大,便会退一小部分钱给受害人或者以各种理由推脱。
在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中,三位当事人均提到他们是通过当地熟悉的媒人,被引荐至宿州红线团。
截至11月初,埇桥警方对该起特大跨省组织婚姻诈骗案共计74名犯罪嫌疑人采取刑事强制措施,其中包括云南、宿州的媒人,主要犯罪嫌疑人段某某迫于警方压力,主动投案自首。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埇桥警方,截至发稿暂未受访。
北京德和衡(广州)律师事务所律师邹秀球分析,红线团相关人员因涉嫌诈骗罪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男方被骗取的财物属于犯罪分子非法占有,根据规定应由司法机关依法予以追缴或者责令退赔。
得知案件侦破后,陈桦和家人便到当地派出所登记,希望能通过司法手段进一步追回剩余的彩礼钱。
魏庆云则表示“20万不要了”。他说一家人因此事颇为受伤,不想再有牵扯。
(李尧、魏庆云、陈桦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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